第三章 京師的那潭渾水

紫禁皇城。

巍峨聳立的宮殿群落，即使是在臨近新春元旦之時，到處張燈結彩之際，仍然有若幹地方隱藏在幽深陰暗的陰影之下。

神官監掌印太監高福臨高坐在花梨肩輿上，被小宦官們擡著步過宮墻，壹身的飛魚袍服，緋紅耀眼，顯示其在內廷宦官中的‘崇高地位’。

高福臨雖然在內廷是屬於被排斥於權力核心階層之外的大太監，但以其在內廷的地位，為有別於低品宦官的青色袍服，依皇朝制度禮儀還是須和外朝的高品文官壹樣，服用緋色袍服的，這就叫天家氣派，雖是皇帝家奴，亦有體面存焉。 高福臨甚至有先皇和皇帝特賜的蟒袍和飛魚服——這倒不是高福臨本人在皇帝面前如何受寵，宮中大太監其實都可以得到皇室特賜的蟒袍和飛魚服、鬥牛服等，這是皇家的榮寵和體面；且內廷太監又大都可以在皇城大路騎馬，宮內則可乘肩輿，若是外朝臣工，這幾乎就是為人臣者所能得到的最高品級待遇，但在內廷太監而言，這卻還較為尋常，太監們的威風和權勢，是外朝的六部尚書們所不能及的。

高福臨原也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之壹，權勢亦自不小，即便後來遭到排擠，被委調至神官監做掌印太監，壹般的宦官當著面，也不敢有絲毫的放肆，仍得恭恭敬敬。

但是眼前的情形，沿途地宦官、宮人。 卻都是遠遠望見便忙不叠地閃開，沒有壹個人敢在這時駐足遙覷或者過來見禮——在宮中現下這個詭譎陰森的情勢下，氣氛緊張，委實是沒有幾個宦官有膽自找麻煩，惹出瓜田李下的嫌疑。 對宦官們而言，在這個時候如果站錯了隊伍，那可就是萬劫不復的禍事。 小命難保啊，宮廷裏的權力爭鬥向來是陰森狠毒遠甚於天底下其他任何壹處的。

高福臨嘴角掛起壹絲輕蔑地冷笑。 腳下壹跺，小宦官們擡著的肩輿，便徑自拐進了壹處幽深陰冷地門洞，在門洞的那邊仍然是幽邃如同深淵地宮殿高墻。

高福臨十歲之前，就象其他天賦聰明的小宦官壹樣，被壹起送入了宮廷“內書堂”讀書。 這是帝國皇室專門設立用來讓宦官讀書明理的學堂，在內書堂授業的都是帝國翰林院的飽學翰林。 小宦官在這裏讀書進學，攻讀經史，吟哦詞賦，乃至琴棋書畫諸子百家皆得有所涉獵，在‘內書堂’讀書的小宦官，研讀經史，揣摩典籍，與書香世家翰墨門第的官宦豪門子弟相比。 幾乎沒有什麽不同。 其中特別優秀地宦官，肄業有成，只要不是站錯了隊伍，多數都能壹路升遷，做到司禮監秉筆太監，其文才甚至可以對翰林大學士、內閣大學士的文章辭藻加以潤色修飾。 秉筆太監在禦前執掌朝廷內外章奏文書、照閣票批。 地位之樞要，決非等閑僥幸可至。 高福臨就是這樣壹個宦官，文才武力都不弱於同儕，因此頗有些岸崖自高的習氣，不將壹般人放在眼裏，對於趨炎附勢見風使舵之徒自然深為鄙視，嗤之以鼻了。

皇城壹如往昔，高高的宮墻殿脊遮住了遠遠近近的燈光，層層疊疊的宮殿猶如高山聳峙，深宮庭院都籠罩在深深的幽暗之中。

高福臨的肩輿擡進了壹處偏院。 這裏是中低品階宦官聚集寢居地地方。 大青磚墻縫裏甚至有枯黃的衰草搖曳。

遠處的雄偉的宮殿默然矗立，皇城如同深山幽谷壹般沈寂。

八喜電子書（WWW.baxi2.com)免費電子書下載

高福臨揮退了壹眾隨從宦官。 獨自壹人掀簾子進了堂屋，邁著方步慢條斯理地踱進內間，歪在南墻燒得熱熱的炕床上，不再言語，似乎在等待著什麽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忽然已經無聲打開，隨著挑開的簾子，壹股寒氣卷著壹個黑色身影，突兀地出現在內間炕床之前。

高福臨從容而起，啞著嗓子問道：“成了？”

“成了！”

黑影地回答，語氣至為平淡，猶如死水微瀾，卻讓高福臨懸著的心，至少放了壹半下來——

不管在暗中是如何的費盡心機，壹切的壹切，都得要先見著‘那個人’，才能心中有底。 只有想辦法見到了‘那個人’，高福臨他們壹黨所暗中圖謀的事情，才能名正而言順，才能事成而有功，否則壹旦事敗，他們將是天下人眼中欺君罔上的逆謀亂黨，而不會有任何人同情他們的所作所為。

那個人就是深居簡出的當今皇帝，甘露天子皇甫崇德，現下紫禁皇城名義上的主子，宮中太監宦官們的‘皇爺’。

皇宮西苑丹房，因皇帝駐蹕於斯，壹向就重重守衛，防備森嚴。 自從冊封皇貴妃展氏為皇後之事屢遭外朝臣工阻撓，當今皇帝‘郁怒’‘忿悶’，‘不得排遣’，只得‘醉心’於‘煉丹修道’‘但求長生久視’，深居簡出，日甚壹日，這西苑丹房就更是被扈從侍衛守得水泄不通，閑人勿近，不啻於龍潭虎穴了。

高福臨終究是內廷宮中二十四衙門品階極高地太監，雖遭排擠，其耳目倒還遠比外朝臣工靈通，早就看出‘皇帝’行事地‘不妥’，心中雖然存疑，卻是不曾聲張，並未莽撞的揭破其中隱秘，只是壹味隱忍不言，擺出‘安分隨時’地樣兒，苦等著機會的來臨——高福臨深知，要想在這皇城宮苑中自保全身，就得苦忍狠熬，否則怎麽死都不知道！這帝國京師，這皇城禁苑，乃是天底下最冷酷最無情最陰狠最恐怖的地界，因為這裏匯聚著天下最顯赫的權勢、最血腥地財富、最貪婪的欲望、最毒的人心、最厚的臉皮，亞聖孟子所謂‘率獸食人’壹語。 也不過才剛觸及帝國京師重重黑幕下的皮毛而已。 京師皇城這潭渾水，深不見底，陰寒沁髓，壹個不小心，便是身死族滅粉身碎骨的下場，而且就是這等骨頭渣也不剩壹點的結果，倒還是所有悲慘下場中最好地壹種結果了。

潛近西苑。 明闖丹房的事情，以高福臨如今在宮中受排擠地現狀。 顯然是不可能做到的，無論他有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都將碰壁，而且還會惹來嫌疑，甚至招致殺身之禍。

但是富貴險中求，生死在壹搏，要想以‘擁立’而論功。 邀功請賞，隱忍到如今的高福臨就不得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怎都要想辦法潛入西苑丹房，覲見‘皇上’，披心瀝血，壹陳肝膽，否則什麽晉官加爵。 什麽榮華恩寵都甭想了。

想想本朝百十年前‘南宮復辟’之事，那些在‘奪門之變’中以擁立之功晉官加爵的‘奪門功臣’，不管他們日後是什麽結果，當時功賞之厚，可謂空前絕後，榮華富貴。 光耀壹時，在高福臨壹幹人心目中，若能如‘奪門功臣’壹般的榮華富貴，卻也是不枉活此壹生了也。

高福臨這廂也是下定了破釜沈舟的決心，定要將那龍潭虎穴闖上壹闖，傾盡畢生本事也要混入西苑覲見皇帝，不生則死，不計後果！

夢中天地，蒼白渾沌。

從渾沌蒼白中重返人間世地皇甫崇德，在暗夜黎明前的壹剎那。 倏然覺醒！

八喜電子書(www.baxi2.com)免費電子書下載

這是什麽地方？

‘夢醒時分’的帝國皇帝。 渾渾噩噩，仍然迷糊。

香馥赤裸的女人。 壓住他半邊身子，有點麻木……

褪去衣裙後呈現的美人香艷，身子上顫動的雪乳，美麗的，年輕的嬌靨，在眼前展露動人地笑容，豐盈誘人的**在胸口磨擦，柔軟溫暖的玉手摩挲著胸膛、小腹……

**在他耳邊輕笑，吐氣如蘭，柔媚甜蜜……

然後……

然後，皇帝醒覺到自身的現實處境，這是在西苑，這是在他的丹房，密室勾連櫛列，內侍環值，是皇宮大內之外的另壹片宮禁，神秘而為人非議地所在——這裏有的是皇帝內心的野性、瘋狂、暴戾、縱欲的幻象復合。

渾濁曖昧的燈光，照亮著精致的鏤花窗欞……

皇帝曾經簇擁著美女、歌僮，帶著隨從、近侍、胡僧，在這迷宮壹般的精舍別業裏，在幃帳、暗門、暖閣、繡榻、莆團間，秘合狂歡，通霄達旦……

全身僵麻無力！

有人在他身上施以迷亂心智的惡毒禁制，讓他整日渾渾噩噩神識譫妄，與傀儡無異——皇帝並不是此道行家，對皇宮大內之外，那起子三教九流中人所擅長的‘巫術妖法’所知不多。 但是從小就有內廷供奉左右扈從、飽學翰林春秋講學，皇帝日夕熏習，其見識和眼界並不算膚淺，甚至可以當得上壹個‘廣博’的評語，雖然大多數見識軼聞，都是從別人口中聽來，從典籍書卷中看來，但深知宮禁之中陰穢和狠毒地皇帝，卻也知道中土歷代以來發生在宮廷禁苑中地巫蠱之禍、厭勝之術是多麽的陰詭駭人。 壹念及此，恍然醒悟，他目下地處境，十有八九是著了人的暗算，被‘邪法妖術’或者‘迷心毒蠱’壹類的陰邪惡穢所害。 誰知道是哪個天殺的混蛋，竟然不怕誅滅九族之禍，敢在九五至尊的身上下此毒手？

困在丹房靜室之中，形同軟禁，即便是至尊天子，到此壹步田地，也是插翅難飛了。

幽光朦朧，壹盞玻璃宮燈將整個靜室照得略有些亮，皇帝卻覺著這裏是壹間囚室，壹間囚禁皇帝的囚室。

嗯，是沈香的味兒……沒錯，丹房靜室慣常燃點的香料之壹。

有定心寧神之效的沈香，並不能讓皇帝安寧，他其實還可以稍微活動，但很是吃力，當他咬著牙試著掙紮坐起，稍壹動彈，便是壹陣頭暈目眩，渾身軟綿無力。

八喜電子書（Www.baxi2.com)txt電子書下載

身陷絕境。 皇帝不再試圖掙紮，冷靜地思考著自己的未來。

情勢很不妙，被暗算地他，精氣神煥散，現下的清醒也許只是曇花壹現，在下壹刻他又將重歸迷亂，任人擺布。 他現在唯壹能夠爭取的事情——就是不讓任何人有機會察覺和發現他這個傀儡皇帝，曾經在這個時候清醒過。

身上沁出壹層冷汗。 皇帝眼神在昏黃的燈光裏隱晦的變幻，臉上偶爾湧出壹抹掩飾不住的怨毒和陰沈的神色——皇宮大內之中，還有誰值得他相信，值得他托以腹心，寄以希望呢？

腳步聲橐橐入耳，皇帝放松肢體，氣息徐斂。 臉上掠過壹絲陰冷神色，轉瞬即逝，心底深處卻在狂怒地發出可怕厲號。

眼中可怕地森冷光芒驟然消失，身在危境，什麽事都可能發生，他不能引頸待死，只能行那假癡不顛之計，裝瘋賣傻。 蒙混壹時，待機而動。

他不能絕望，他要為自保翻盤而孤註壹擲，賭這壹局。

草木壹秋，人生壹世，不都是註定在生死兩途中左右徘徊麽？

人生自古誰無死？生又何歡？死又何懼？

暈眩在這壹刻襲來。 緩慢但是堅定而不可抗拒地向全身擴散，皇帝在逐漸失去清醒神識，昏昏入睡。

在徹底昏睡過去之前，皇帝只是在疑惑，朕——為什麽有這麽壹小會的清醒？為什麽清醒之後，又重回昏聵？難道是暗下毒手之人，久未出事，故而麻痹輕忽？……

……

天色漸漸放亮，丹房靜室之內，甚至可以隱約聽到內侍早起地輕微聲音。 還有那鳥兒在寒冬北風中艱難覓食。 啁啾怨嘆的孤寂鳴叫——冬日漫漫，北風呼呼。 我的春天，什麽時候，會來到？

紫禁宮城西面，太液池三海橫亙，中有萬壽山、犀山臺、團城錯落點綴，壹池三山，煙波浩緲，其中廣植芙蕖荷菱，沿岸亭臺樓閣，美侖美奐。

每逢夏秋時節，芙蕖接天，花香十裏，綠葉婆娑，水鳥啁啾，遙望煙波碧荷，宛如仙山瓊樓。

此刻時值隆冬，池水冰封，壹望平疇，卻是壹片雪白蕭疏，唯有遠遠近近的松柏不雕，蒼青翠綠，稍存壹點半死不活的生機。

八喜電子書（WWW.baxi2.com)免費TXT小說下載

有了內線的秘密接應，高福臨混入西苑的想法，很快變成了現實。

數天之後地起更時分，高福臨趁著夜色的掩飾，匆匆來到太液池邊壹個僻靜角落之時，十幾張健騾拉的冰床，已經候在了岸邊的冰面上，披蓑衣戴氈帽的二十幾個青袍宦官，正在悶頭搬運壹筐筐柴炭果蔬、雞鴨牛羊之類的吃用之物——西苑丹房人齒繁多，又養著不少珍禽異獸，每日早中晚都要著人往丹房裏送米糧果蔬等許多吃用雜物，連飲水都要專門送進去。 除了肩挑車運之外，冰封之前還可用舟船裝載，隆冬上凍之後則可用冰床，壹般都從‘積水潭’的偏僻處進西苑三海，從水面或冰面載運貨物比較省力輕松，只是需要上下裝卸、來回倒騰，稍微麻煩壹些，但宮禁之中也只得這樣了，大內不是誰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的地兒，疊床架屋地規矩又多又嚴，是不得隨便放肆的。

高福臨想摸進西苑行事勾當，就得事先弄到可以在西苑丹房中通行的穿宮牙牌，還得弄到可以深入丹房的特造關防和隨駕軍官勇士的冠服袍帶。 穿宮牙牌可以讓他最大限度的抵近丹房，而特造關防和冠服袍帶則能讓高福臨混入丹房地中樞腹地，余下的事情，高福臨能不能順利見到皇帝，就純看他的武技身手和運氣如何了——穿宮牙牌、特造關防和冠服袍帶，高福臨已經通過他自己的壹些人脈關系，付出不小的代價之後，事先弄到了幾樣真家夥，誠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等內線安排好進入西苑的諸般關節事項，他就可以混入西苑行事了。

拉冰床的健騾，為了防備騾子在冰面上滑倒，蹄上都釘上了帶剌釘的鐵掌，冰床底下也釘有壹些個鐵制小泡釘，與帝國北方的馬拉大車差不多是壹樣地行頭。 這樣地冰床被騾子拉著在冰面上滑行。 若是放韁疾走，快得簡直象在飛壹樣，鐵掌鐵釘與堅冰磕碰，還會發出極有意思地聲音。

宦官們裝卸完吃用貨物，也不管高福臨是何許人——他們這些底層的低階宦官，已經習慣了明哲保身，不該問地不問。 不該說的不說——徑直驅趕著騾子進發，遲了時辰時。 可沒有他們這些人的好果子吃。

在嗒嗒蹄聲中，高福臨無驚無險地混雜在雜役隊伍中，借著茫茫暮色的掩飾，深入西苑。

松柏樹梢上地積雪簌簌，從北風掠過的顫動枝頭零零碎碎的掉落，化作雪霰、雪粉、雪末、雪霧，冰冷地漫過蒙蒙夜幕。 消滲在陰沈的黑天雪地當中。

高福臨已然蒼老的心，也在簌簌顫抖，血在燒，卻沒有壹絲的猶疑，沒有片刻躑躅。

將近宮門，隱忍陰沈如高福臨這樣的積年宦官，也情不自禁地生出壹絲膽怯，鼻息在緊張中不由自主地粗了些許——

幾乎尚在垂髫之年。 高福臨便生活在這個宮廷禁苑當中，在這裏長大，在這裏成年，在這裏年華老去。 西苑這片宮禁，高福臨並不陌生，裏面地壹草壹木。 都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心頭，其間經歷了幾代皇帝，多少宮廷風雲變幻，他高福臨才坐到今時今日的位置上。 皇宮大內就是壹座牢獄，但也是如高福臨這樣的幸運者，得以青雲直上的登龍之階。

說不請其中的原由，饒是以高福臨的隱忍陰沈，久歷宮禁權爭這麽多年，盡管事先他們為此付出了巨大代價以疏通各處關節，並精心做了縝密細致的安排。 且內線再三向高福臨等人保證‘萬無壹失’。 但到了斯時斯地，仍不免忐忑和緊張。

幸好。 ‘燈下黑’地規律，似乎在很多地方都起作用，即便是西苑丹房這樣的宮苑禁地也不例外，守護丹房的大內侍衛，也許是根本就沒有想到會有人處心積慮地密謀偽造身分擅入宮禁，他們只是例行公事的查驗了每個人的‘穿宮牙牌’，就很快放行了，並沒有對雜役宦官中多了壹個陌生面孔感覺有異——宮禁中的宦官，畢竟是太多了，多壹個兩個生面孔地宦官，根本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只要穿宮牙牌不假，誰願意大冷天的多事呢？有那閑工夫，還不如多灌二兩黃湯下肚暖身。

高福臨就這樣大搖大擺地摸進了‘丹房’禁地，很快瞅了個其他宦官不註意的空當，趁勢躍身飛起，竟如壹只敏捷無比的青鶻，縱掠而起，壹只手輕盈地在檐椽瓦口上壹搭，已躍登屋頂，與夜色融為壹體，順著屋脊蛇行鶴伏，忽停忽行，倏然已到壹堵近四丈高的紅墻之頂，墻下植有槐柏大木數十株之多，高福臨撲下高墻，如鳥移枝，穿樹行杪，樹盡而登屋，屋盡已登樓，飛奔如魅，猶如插翅，疾掠無聲，完全不露行跡，瞥然已不知所在。

“尚可將就了。 ”

飛掠騰空，過屋越房之際，高福臨亦不無得意於自家身手的矯健，這淡淡壹句，雖微不可聞，卻也是真實的心聲寫照——高福臨在畸門‘陰符握奇’心法的修為上，平生亦是頗為得意和自傲，雖然這麽多年未曾再顯身手，筋骨卻未見任何衰朽之態，在他而言，雖然年華老去，深不可測的壹身武技卻仍足以讓他睥睨橫行，任是誰都不敢小瞧他壹個人地份量。 宮中畸門中人之所以極力排擠於他，其中壹個重要原因，何嘗不是忌憚他高福臨地武技修為呢？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俗話所謂‘出頭椽子先爛’，這道理正應驗在高福臨身上，年輕時的輕狂，種下諸般惡果，直到‘跌倒’之後才學會強抑本性隱忍自保，也才養成了他地陰沈之性。 但還有壹句話也應在了他的身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隱忍多時的高福臨終究還是有忍下去的時候，時光催人老，他的年歲已經老大，若不能在長久沈默後爆發，就只能在沈默中慢慢消亡了，這便是他的無奈。

八喜電子書(WWW.baxi2.com）txt電子書下載

高福臨飛奔迅捷，有如離弦之箭壹般，但又悄無聲息，不帶出任何可疑的聲息。 在宮殿屋宇之間奔走騰越，不消眨眼工夫，健捷如猱，沿著樓角而登，頃刻至顛，貼著脊檁，疾趨而行。 逾十數重垣，始達壹處庭院。 燈輝室中，而門緊扃，高福臨腳下借力飛起，空中微微壹頓，踴身躍下，直立挺然，穩穩地落在了庭院之中。

庭院中有壹造型古拙地葡萄架子。 這個寒冬時節自然沒有藤蔓纏繞果實掛枝的天然生趣，只有虬突盤屈的粗壯老藤兀自編織著蕭疏幽冷的況味，另有壹番韻味。

在架子下設了石案石墩，石案上還擺著樸拙無華的壹把紫砂茶壺和茶盞等物，此時此地，很是可怪。

高福臨神態自若，徑直落座，拿起案上茶壺茶盞自斟自飲。

猛擡頭看時。 壹個紅袍玉帶的老太監便悄無聲息地赫然站在了高福臨面前，氣派與壹身青袍青襖，顯得寒酸卑微的高福臨迥然不同。

門戶緊闔，燈光透窗而出，忒是昏暗，佇立庭院中地兩人。 映在地上拉得長長的影子影影綽綽，搖曳飄忽，仿如幽魂。

兩個人都沒有理會房中有沒有不相幹地人在——事實上，這處庭院，房中點著燈火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空曠庭院才是彼此見面的真正地點。 在這‘西苑丹房’所在，閉門密談反易引人疑竇，‘大庭廣眾’之下卻可從容掩飾真正意圖。

壹開口，老太監的聲音卻清亮柔軟得宛若少女：“老高，妳也忒小心了。 ”

高福臨瞥了壹眼燈光照不到的角落。 那陰影裏還隱藏著壹個黑色身影。 “妳不也帶著人麽？”

老太監尖聲低笑，道：“老高。 這次便勞妳來做這事，丹房裏邊，已經安排妥當。 不出意外的話，面覲皇爺的機會很大，其他地，就看妳的了。 ”

彼此都很清楚，現在的皇帝身邊，裏外裏都是內廷當時得令那壹派的心腹親信，圍得水泄不通。 他們這壹派，是內廷中被孤立被排擠的壹派，想要面覲天顏，不知費盡他們多少心力和代價才能得到壹個絕好的機會，然而到最後那壹步，還得借助於高福臨那壹身足以自傲和得意的武技修為，才能突破重重警戒，面覲皇帝，其中的危險之大，自不待言。 之所以讓高福臨來做這個事，也是看中高福臨這個神官監掌印太監，壹向為人‘隱忍低調’‘孤僻離群’，即使事情敗露，也不至於拖累派系中太多地人——他們這壹派系，還能掌握權力的人不多，能夠孤註壹擲的賭註更不多，損失其中任何壹個人，幾乎都難以承受，也就只有高福臨是他們當中勉強最適合的人選了：武技修為出類拔萃，為人行事又孤僻、離群、低調、隱忍，以某些明面上的理由作掩護在暗中做壹些事，既不容易暴露真實意圖，而且旁人也容易忽略其中壹些異常征候，不致啟人疑竇，引來相關人等的警覺。

高福臨卻沒有絲毫猶豫辭讓，竟是壹口答應了下來：“君危主難，咱家定當不辱使命。 ”

老太監也不廢話，壹壹交代了幾件具體事項，叮囑高福臨壹定要拿到皇帝地密詔，這是他們密謀中重要的壹環，至於將皇帝從‘西苑丹房’中‘救’出，那是下壹步的事兒——現在還不能馬上將皇帝從‘丹房’中‘救’出，那會打草驚蛇；‘救’出皇帝，只能在他們即將舉事之前動手方可——所以需要得到皇帝的密詔、口諭，卻暫時不作‘救駕’之圖，誠是所圖者大也，不準備妥當、謀劃周全，他們這壹群當事者怎肯冒此大險？

正說話間，壹道黑影自墻外飄然落下，點塵不驚，夜色籠罩之下，森然可怖的氣勢如寒泉沁骨，橫彌六合！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皇帝親自選拔的禦前隨駕軍官勇士，在展皇後垂簾聽政以來，如今已是面目全非，原來‘隨駕軍官勇士’中的老人兒幾乎被抽調差遣，換了壹個遍，即便是原來忠於後黨派系的親信軍官勇士，也被展皇後差派委任去掌握控制上直親軍二十二衛、神機營、神樞營諸京營驍勇和邊軍番上宿衛的精銳營兵。 現在展皇後身邊扈從警蹕地便是因平虜侯雷瑾而來地所謂‘欽賜五百女衛’（人數早已不止五百之數），其下才是大換血之後地‘禦前隨駕軍官勇士’。 再下才是帝國‘制度’中的壹應大內侍衛，比如某些大內供奉、鷹揚左衛、鷹揚右衛、錦衣府，以及設在西山武學地教師爺和供奉等。 ‘禦前隨駕軍官勇士’現在是後黨私人，但他們所擅長的武技心法並沒有變化，仍然是帝國宮廷西山武學壹脈相承的諸多秘傳法門之壹，比如這個黑影形諸於外地‘血海長驅’心法，以高福臨之能。 壹眼就能看破其中端睨——雖未臻於逆返先天之境，黑影的實力。 在高手林立地‘禦前隨駕軍官勇士’中也不多見，足夠強橫了。

八喜電子書（WWW.baxi2.com）txt電子書下載

此時此地，壹個擅長‘禦前隨駕軍官勇士’不傳武技的黑影，忽然現身於他們的秘會地點，就是高福臨亦不禁驚訝壹聲：“咦？”

老太監揮了揮手，開口解釋道：“這位是我們自己人，丹房隨駕軍官勇士的現任上直領班之壹。 今兒晚輪值宿衛，老高妳隨他去，有他從旁掩護，妳此去可得許多便宜，省去若幹麻煩。 有道是‘君失其密，則亡其國。 臣失其密，則亡其身。 ’，以前壹直不告訴妳這個。 勿要責怪啊。 ”

高福臨默不作聲，老太監便壹揮手問那黑影道：“裏面如何了？”

那人拱手說道：“壹切就緒。 ”

然後便以刻板而毫無特色的聲音，壹宗壹宗地說了各種準備情形和應變事項。

高福臨默然聽著，記在心裏，對著老太監拱了拱手，“這就走了。 ”

老太監欲言又止。 看著高福臨的身影鬼魅壹般消失在庭院中。

也許是因為內應和準備充分的關系，高福臨進入‘西苑丹房’中樞地帶地過程，幾乎沒有什麽障礙。

西苑丹房占地廣大，真正的中樞地帶前後經過數代帝王的整修，花園、門廊、亭臺、小橋、水榭、樓閣、假山、香徑、樹蔭，屋裏有房，房內有室，室中有廳，廳裏有軒，勾連繁復、曲折幽深。 比迷宮還迷宮。

若不是高福臨對西苑丹房並不陌生。 又有內應提示和掩護，想要深入‘丹房’中樞之地。 那是不可想象的。 加上展皇後近期正好微服出城，巡視京營驍勇和邊軍精銳的營兵，帶走了大量親信心腹，因為這，才給了高福臨等人以可乘之機。

‘丹房’中樞腹地，戒備森嚴壹如既往，但因為守衛力量的精銳人手大量離開，外圍留守的人手急劇下降，警戒上的漏洞水漲船高，這就給了高福臨絕佳地機會，得以草木不驚地潛入中樞，只有緊鄰‘丹房’腹地深處的警戒力量，仍然保持著往日的水準，但沒有了外圍警戒力量的翼護屏蔽，僅憑中樞腹地人手緊張的那點留守人員，已經不足以阻礙高福臨的入侵。

子時之後，費了不少時間小心避開巡邏警衛地高福臨，如同壹只巨型守宮壹般，頭下足上，小心的從房間頂上被撬開的承塵隔板中滑了出來，手足並用地貼著墻壁，輕盈而靈活地落在了地上，舉手之間，暗勁湧發，將壹撮迷魂粉末倏仍然無聲地卷入帳幔中，壹連串的動作，猶如行雲流水壹般流暢，卻如鬼魅夜行壹般悄無聲息。

聽著帳幔中微不可聞的呼吸聲變得更加緩慢綿長，高福臨在黑暗中微笑，然後慢慢推開門戶緊闔的禪房靜室，走了進去。

他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見了趺坐有榻上的皇帝，看見了那雙熟悉而又覺得陌生的眼睛。

皇爺！

八喜電子書(www.baxi2.com)免費TXT小說下載

高福臨長出了壹口氣，就在幽暗的燈光下跪拜參見。

“奴婢死罪，皇爺受驚了！”

帶著壹抹狂喜之色地眸子，兩行淚已是撲簌而下，老淚縱橫，無聲輕彈。

皇帝有點驚愕地看著黑暗中地人影，似有所覺，但轉瞬垂下眼睛，臉色有壹絲隱約的蒼白，眼神幻變之間，迅速變得呆滯無神。

“……”

聽著皇帝喉嚨裏發出毫無意義地嗬嗬聲音，卻毫無示下。 高福臨有點著急，束音成線說道：“皇爺，情勢緊急，不容耽擱。 奴婢神官監掌印太監高福臨，還請皇爺即刻頒下密詔，俾使奴婢等有所憑依指望！”

皇帝踞坐不語，緩緩地歪倒在床榻之上。 毫不理會。

寂靜地夜裏，高福臨心中格登壹跳。 這是怎麽了？

若有所疑，若有所覺，高福臨心念百轉：難道？還真是被人以藥迷惑了心智？或是中了什麽邪術厭勝？

事急從權！

高福臨壹咬牙，再不顧什麽上下尊卑、綱常禮教，倏然壹閃，已到了床榻邊上……

時入隆冬，天氣愈寒。

端坐在南窗大炕上的展皇後。 身上罩了件石青銀鼠褂子，粉光脂艷，雍容華貴。

鋪著新猩紅氈的炕上，設了大紅彩繡靠背引枕，搭著黑狐皮的袱子，晨光從窗欞中照射進來，將坐在大白狐皮坐褥上的展皇後，映出壹圈朦朧光暈。 襯得越加的艷若鮮花，曼妙風流。

當地放著鎏金琺瑯大火盆，火炭紅紅，亂散幽香，展皇後的兩邊又鋪了皮褥，坐了皇貴妃顧氏和周氏。

八喜電子書(www.baxi2.com）免費小說在線閱讀

是日軍次昌平。 駐蹕於當地皇莊。

展皇後這趟離京，說是微服出巡，實際上她並沒有真正露面，遙領軍事、冷眼查察而已，這就是她身為女人地難處了，即使當政柄權，也很難拋頭露面，只能依賴親信太監和其他心腹在幕後遙控大局，何況展氏壹黨以詭譎的旁門手段‘竊國’當權，更是不能公諸天下地隱秘。 在京師情勢日趨緊張之際。 展氏冒險離京。 微服巡視，目的就是為了確認京師附近駐軍的忠誠。 牢牢掌握住軍隊——展氏壹黨要想在未來的京師危局中勝券在握，屹立不倒，掌握住刀把子才是最最要緊的事項。

就在上個月，好幾個上本參劾的翰林，因為‘出言不遜’被朝廷降旨廷杖，兩個翰林各受廷杖六十，削籍為民，永不敘用。 另外兩個翰林官員則因‘言辭孟浪’， 廷杖八十，充軍邊省，終身不赦。 廷杖本是太祖開國時所設，幾百年沿襲下來，如今已成祖制，官員受刑不過者往往立斃杖下，幸存者也臀肉無存，留下永久殘疾。 然而，那些外朝文官，不管是東林黨、復社，還是齊黨、楚黨的官員，都擺出壹付“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地架勢，言辭激烈的參劾奏章，依然象雪片壹般飛進宮去——在不少外朝文官的心目中，因為上本奏劾而受廷杖是壹種士林榮譽，被廷杖而死的人是儒林烈士，被廷杖致殘的人則是儒林大賢，殉道赴死、惟恐人後的文官向來就不缺少。

本來文官上本參奏，因言詞孟浪，有失體統而遭廷杖責罰的事情，帝國皇朝歷代以來都不少見，但是內廷後黨的智囊謀士們這壹次卻覺著事有蹊蹺，曾經密令皇室密探們著力打探其中緣由，雖然始終不得要領，後黨地智囊謀士還是從種種細微跡象中，對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情勢有所洞察，知道京師中各方勢力長久以來的龍爭虎鬥，很可能面臨徹底攤牌的局面，因而謀士們才有了暫時離京巡視、暗中部署應變的提議，壹來展皇後可以借離京巡視的機會觀察京師附近駐軍地人心向背；二來可以給某些暗中潛藏心懷叵測的人壹個攪風攪雨的‘絕好機會’，後黨才好‘引蛇出洞’，俾以‘後發制人’、壹勞永逸的解決問題——如果展皇後壹直守在京裏，那些心懷異誌，意欲渾水摸魚的人，難免有所顧忌，放不開膽子搞陰謀詭計。

透雕漆幾上，擺著幾個五彩細瓷碟子，盛著些桃花燒賣、果餡頂皮酥、上用果餡椒鹽金餅、玫瑰鵝油餅之類的精美點心，但皇貴妃顧氏和周氏顯然更中意‘衣梅’的滋味壹些——這種用藥料和蜂蜜煉制，再用薄荷桔葉包裹，細甜有如飴糖的‘衣梅’， 都是江南杭州府上貢的南貨，味道細膩，回味綿長，在北地也是壹般人吃不著的稀罕物兒，宮廷裏地貴婦人都愛這壹口吃著玩兒地零嘴。

正襟危坐的展氏，就沒有顧氏、周氏那麽輕松了，剛大早起地，京裏留守密探們的密報就到了，話說昌平府與京師的距離委實算不得太遠，昨晚上發生的事，今兒就保準能在展氏跟前稟報事由始末，如何定奪決斷，亦在展氏壹念間的抉擇。

旱災、蝗災、澇災，糧食歉收，兵連禍接之外，官府考成、京察唯以催科完賦為要，逼勒庶民可謂苛厲，誠所謂‘為淵驅魚，為叢驅雀’，中原白衣、橫天紅旗剿而不滅，越剿越多的主要原因之壹，就在於吏治苛政，積重難返，再遇水旱天災，時疫屢起，饑荒日甚壹日，人禍天災兩相壓榨，窮漢饑民實在難求活路，逼上梁山嘯聚掠食也就在所難免。 而這京師裏頭，亂象紛呈，各種勢力盤根錯節，牽壹發而動全身，內廷後黨想要找到壹個合適的吏治整飭機會都不容易。

帝國皇後展氏這幾個年頭，在深宮大內中當權柄政，在其位而謀其政，幕後雖有不少智囊謀士出謀劃策，眾多奇人異士從旁襄助，仍要感嘆壹聲：“為政不易，寬猛皆難！”

要維持龐大的軍政衙門官署，官員顯貴的俸祿廩給、營兵糧餉、戰陣軍械，諸般種種在在需要開銷花費，錢糧最為要緊，徭役也不可或缺，這些不靠催科征派又將如何籌措？但在吏治昏亂的積弊得到有效治理之前，官府的催科征派又很容易成為變相的苛政，往往正賦之外，尚有稅捐；稅捐之外，尚有征派；私征不已，濫派不止，以致民不聊生，遍野哀鴻。 內廷後黨在吏治和催科之間進退兩難，展氏雖有奧援強助，亦不過勉強維持朝局而已，國用財賦暫時還只能仰給於江南漕運和京倉儲糧，但是江南歷年大災不斷，京糧漕運已是輸運為難，勉強維持而已，壹旦天下有變，京師依賴的江南漕運突然中斷，也是大有可能的。 實際上僅控制著山西、北直隸、山東和河南部分府縣的內廷後黨，如何整頓朝局，如何另辟財源，都是他們為之憂心不已的事情，但迫在眉睫的還是京師畿輔那如同地火巖漿壹般的權爭情勢，不徹底解決這個權力歸屬問題，其他什麽吏治變法政治清明都是無從談起的。

面對京師錯綜復雜的權爭情勢，展氏甚至有點羨慕西北的平虜侯雷瑾了，僻處邊陲的平虜侯府，可以翻雲覆雨，征討不臣，我行我素，不用太多顧慮——西北邊陲雖然諸族雜居，矛盾重重，但絕對不會象京師這樣，有那麽多的包袱，有那麽多的牽扯，有那麽多的權衡，更不會象展氏壹黨這樣，成為帝國各方勢力的眾矢之的。

“司設監的吳亮壹直沒有動靜？這太可疑了！”

對於密探們的奏報，展氏蹙起嫵媚的彎眉默然思忖著，司設監的掌印吳亮等人，壹直與後黨壹派齟齬不斷，又與外朝文官遙相呼應，沒事都要找點事，如今展皇後微服出京，他那起子人怎會這麽老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