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疫·掘金

黃塵滾滾，駿馬飛馳。

快馬加鞭，風塵仆仆的楊羅已經在中途換了六次馬。

與雷瑾的壹番秘談，京師形勢的內緊外松，更加讓楊羅感覺到時刻掌握京師動向的重要，因此他在動身回京之前，先以飛鴿傳書，從京師以外的北直隸其它地區抽調若幹諜探，充實京師內外的人手，然後不顧暑熱，飛騎疾趕，為的就是盡早趕回京師坐鎮大局。

從遵化至京師，沿途驛道每隔三四十裏，就有壹處用來秘密換乘坐騎的‘馬站’。這是雪隼堂仿照帝國驛站制度專門設立的換馬處，有專人照料看管馬匹。

所選馬匹也不是那種壹般意義上極有耐力，腳程甚健的長途快馬，而是耐得粗飼食量又小，放蹄飛奔三五十裏後，就後力不濟的所謂劣馬。這種馬雖然上不得戰場，但短程發力，快跑如風，雖駿馬亦有所不及。

楊羅出身河西回回大姓，又為回回馬家販馬多年，深知馬性，這次雷瑾離京足有三百裏，為了保證兩邊消息傳遞準確快速，保證雷瑾隨時了解京師的動靜，雪隼堂除了設立鴿站使用信鴿傳書外，還專門設立秘密馬站，來往傳騎騎乘這等劣馬，壹程壹程的換馬疾行，速度反而比其他馬快，又不太引人註意，三百裏只需半日的功夫，絕對不比朝廷驛站的‘六百裏加急’、‘八百裏加急’慢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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鴿站和馬站配合，使得雷瑾對京師動態洞若觀火，楊羅功勞不小。

路旁壹聲尖利的呼哨傳來，楊羅知道再往前裏許便可換馬，便只呼哨應答壹聲，絕塵疾馳。

再換壹次馬，就到京師啦！

馬兒急馳，煙塵滾滾，楊羅換上壹騎，飛奔京城。

打馬回京，楊羅回到西城的壹處宅院。

這是壹座很普通的宅院，與西城其它貴族官僚的宅院沒有什麽不同，事實上楊羅選擇它作為自己的壹個秘密落腳點，只是因為這處宅院離義子府比較近而已。

楊羅剛壹落座，就見手下壹個諜探頭目——趙小七，踅身跟到書房裏來。

這趙小七是從小就被丐頭收養的孤兒，排行第七，所以就叫了趙小七這個名，在江湖上廝混了幾年，十多歲時被壹黑道賊頭收入門下，做起了鑿壁穿墻，撬門開鎖的勾當，而且青出於藍勝於藍，年紀青青就成為竊賊行裏的大哥級人物。

現在趙小七是楊羅手下負責京師諜報的幹將之壹，很得楊羅看重，管著京師內外好幾百精幹探子以及好幾千的外圍眼線。

“有事？”

壹看趙小七站在自己面前，只搓著手嘿嘿的笑，就是不說話，楊羅就知道他有所發現。

“住在水井胡同的壹個老太監病得快死了，晚景淒涼，也沒有人送終，咱想借支兩千兩銀子風風光光給他買具好壽材，做個風光的水陸道場。堂主，妳看這事——？”

這趙小七自從被楊羅收羅到手下以後，再也沒有因為私事去鑿壁穿墻，撬門開鎖了，是個講信諾的人，但楊羅絕對不會相信，他會無緣無故地對壹個陌生的老太監寄予同情。

“既然他是宮裏的老太監，怎麽會沒有壹點體己銀子，連壽材都備辦不起麽？妳小子給我玩什麽貓膩？”楊羅說道。

“嘿嘿，” 趙小七道：“堂主大爺，這老太監生性好賭，把棺材本都賭光啦！他以前認的那些個義子、侄兒，現在壹個個嫌棄他沒錢，都躲得遠遠的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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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太監知道壹個秘密，可是關系著京城裏壹宗天大的金銀秘藏啦！這老太監看我是守信諾的人，把壹個他從來不敢說出來的秘密告訴了我，條件是為他風光操辦後事，我已經答應他了。”

“什麽天大的金銀秘藏？京師除了太倉庫，就是內承運庫和宮中裏庫才有藏金銀的大庫房，哪裏還有天大的金銀秘藏？總不成咱們兩個，帶兵打進去搶內庫金銀吧？妳小子賣什麽關子？說不出個子醜寅卯，小心我揭了妳的皮！”楊羅笑罵道。

“堂主，這個老太監曾經是權傾天下的司禮秉筆太監韋仲賢身邊的秘密親信之壹，韋仲賢伏誅後他僥幸的沒有被株連，所以壹直活到現在。”

楊羅眨了眨眼，沈吟道：“韋閹事敗倒臺之際，被查抄財產，說是全部已沒入宮中內庫。照妳的意思，當年韋仲賢還有許多密藏金銀並沒有被朝廷抄沒？在京城裏，還有壹個不見天日秘密窖藏的金銀秘藏？”

“堂主，” 趙小七低聲說道：“據那老太監所說，不是壹個，而是很多處窖藏，他所知也不過是其中的壹兩處。要不是這老太監鼻子靈，曾經嗅出我身上有大內的氣味，知道我有辦法進入大內禁宮，這才把秘密告訴了我。”

楊羅眼中冷芒壹閃，喝道：“不要打馬虎眼，氣味是怎麽回事？”

“堂主，” 趙小七委屈的說道：“有壹次奉命送香料入宮，和宮中宦官賭錢，順便吃了他們壹盅茶。誰知道讓那那老太監嗅了出來？”

楊羅冷哼壹聲，厲聲道：“還敢強辯？這是妳自己不小心，須怨不得別人。這次是讓別人知道妳進入了大內，下次呢？我們是在刀尖上走路，知道不知道？壹次疏忽大意，就可能讓很多人喪命。知道不知道？”

“知道。”

“知道？我看妳是不知道！為什麽不把自己洗幹凈了，漱了口再去？尤其是見那些外圍眼線，更加要小心。他們可以為我們所用，壹樣可能為別人所用。作為指導他們的上線，必須事事謹慎。妳以為京師是那麽好混的麽？錦衣府、鷹揚衛、五城兵馬司、巡捕廳，還有其它不知道是誰家的諜探眼線，處處藏龍臥虎啊，妳不要小瞧了天下人！妳看，連壹個快死的老太監都可以知道妳進入過大內，妳還敢不小心？妳小子不敲打敲打，尾巴轉眼就翹上天了！怎麽辦吧？記罰還是記打？”

趙小七哭喪著臉，嘟囔著道：“我還是認罰吧！”

“哼哼，妳給我詳細說說是怎麽回事？”楊羅示意趙小七把來龍去脈說清楚。

原來在光宗、熹宗兩朝，權傾天下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韋仲賢，不但‘提督寶和三店’（寶和等是皇家所開的皇店字號）、提督錦衣府，而且掌握了壹萬多人的皇宮‘內操兵’（全部裝備火器，堪比京軍三大營的‘神機營’），又收羅了若幹內閣大學士、若幹六部尚書，若幹都察禦史，若幹京軍、邊軍的‘都督’為其爪牙走狗，帝國各地官吏仰其鼻息，紛紛為其建生祠，以金珠寶貝供奉，其聲勢之大，幾欲令人噤若寒蟬。

在熹宗駕崩，先帝即位之初，韋仲賢欲圖謀逆，但又怕事泄，其巨額家產全被抄沒，便利用先帝即位之初，他還牢牢控制皇宮的機會，在幾個月內將大量金銀秘密窖藏於皇宮之內。

因為在他看來，天下間沒有那處地方能比皇宮安全。而且壹旦舉事，如果萬不得已之時，只要將皇宮內窖藏有大量金銀的消息，通傳周知，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那還不人人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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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韋仲賢還沒有來得及舉事，已經被先帝壹舉擒獲，自殺而死。

韋仲賢在宮中密藏大量金銀壹事，知道內情的宦官內侍，壹則懾於宮中刑訊苛嚴，二則懾於先帝懲治內侍的手段狠厲剛暴，都怕受株連，遂刻意隱瞞，雖國用至為窮窘，也不告聞。

各種原因交織之下，許多藏銀便被韋仲賢壹黨的殘余隱匿了下來，不為人知。

誰又能想象，在偌大壹個皇宮，地下三尺居然埋藏有數額驚人的金銀珠寶。而這些金銀卻是皇帝本人根本不知道的存在。

“妳估計這批金銀大概有多少？”

“據屬下打聽，當年韋閹被抄沒的金銀，其值可能總計有壹千多萬兩白銀，則韋閹藏入宮中的金銀，估計當也不下於此數。譬如武宗朝的太監牛金，據說有黃金數百萬兩，白銀數千萬兩被抄沒，雖然現在不知道這數額是否確實，但減去壹半，金銀合計其值達五六千萬兩白銀，我認為應該還是接近真實的。那麽韋閹即使達不到牛金的程度，兩三千萬兩白銀總有，扣除被抄沒的壹千萬兩，估計窖藏在宮內的金銀總值，最高可能達到兩千萬兩白銀。”

黃金因為主要用於保值，歷代除了打制器皿、首飾、供佛道、制作泥金、金箔之外，全國所累積的黃金還是比較多，如果以黃金折銀，再加上白銀，楊羅認為趙小七對韋閹窖藏的金銀數額估計不無道理。

但是問題又來了——

韋閹的窖藏，那老太監宣稱只知道壹兩處，雖然有趙小七等竊賊高手，盜墓翹楚在手，在時間充裕的情況下當然可以壹壹勘探，無壹漏網。但皇宮大內是那麽容易進出的嗎？

皇宮內有十幾萬人，即使所有的窖藏地點都知道，要想進去發掘金銀，也是非常非常困難。

壹般情況下，除非是以軍隊攻進去占領以後，細細勘察，細細發掘。

不過，趙小七應該不會無的放矢，應該是有什麽辦法的吧？

楊羅緩緩說道：“我看那老太監，絕不只是象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只知道壹兩處窖藏。咱們壹定要讓那老太監盡吐所知。咱們不是有擅使迷叠香和精通迷魂催眠之術的人嗎，妳即刻帶了人去確定他所知道的所有窖藏地點。路上順便給那太監準備壹付上好的壽材，做水陸道場的道士和尚也給他備好，妳就乖乖兒去做壹回孝子吧。”

“還有，”楊羅道：“這個事情妳打算怎麽做？皇宮裏可有十幾萬人，就算知道了所有的窖藏地點，妳能進得去，那麽多金銀妳弄得出來嗎？”

趙小七自信滿滿的道：“只要天字秘道可以讓咱使用，我保證很快就可以確定所有的窖藏地點，並且逐步把那些金銀轉移到宮外而不留絲毫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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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秘道是楊羅在營建義子府地下秘道之前，已經另行開工秘密營建的壹條秘道，通向西苑之內，也是剛剛完工不久。

“如果窖藏在紫禁城內，妳有辦法摸進去？妳這小子，是不是想在皇宮裏過壹把穿墻鑿屋的癮頭？”楊羅仍然覺得風險太高。

趙小七得意地笑道：“如果是平時，手段再高，恐怕也很難在深入宮城之後，還能把大量金銀弄出來。但是現在就有壹個很好的機會，皇宮內的人會變得非常少，可以方便咱們行事。”

“什麽機會？”

“據我的估計，京師極可能在近期爆發壹次空前的大疫，現在已經有小疫癥流行。如果大疫壹起，皇宮為了避疫，肯定要把絕大多數宦官、宮娥暫時疏散到京城以外的地方，皇帝、妃嬪們可能也會離開京師，到宣府或者其他處避疫，當然這個就需要我們慫恿太醫院的太醫以及供奉道士多說些嚇人的話，渲染恐怖的氣氛了。即使皇帝、妃嬪不離開京師避疫，那時候京師裏人人惶恐無比，誰還來註意地底下的動靜？壹個月時間，簡直可以連皇宮都搬走。”

大疫？

楊羅越聽，臉色越發嚴峻起來，大疫意味著無數生命的消逝，這可不是說笑的。

只要壹想到京師到處都是亂糟糟，官懶吏疲的情形，爆發大疫也不是不可能，而是很有可能。

京師的街道很少用磚石鋪砌，壹般就是夯實的黃土泥地。京師又很少下雨，地面上的灰塵，微風壹起，就刮入室內，覆蓋和弄臟幾乎每樣東西。

撲面的灰塵使人厭煩和疲倦，所以京師人多有壹種習慣，就是無論尊卑，在多灰塵的季節外出，都要戴壹條長紗，以遮蔽面部，即所謂面衣，即便這樣，外出歸來，兩個鼻竇仍然如煙竈壹般黑突突的。

京師人出門時，壹般還都要乘馬或乘坐由牲口牽拉的車，眾多牲口穿行於街道，街道上便遺留下大量的牛溲馬糞；

皇朝官府只規定了在京師東西公生門朝房壹帶撒穢方便者，要問罪枷號，對於在其它街道溝渠撒穢方便者，並無處罰規定，因此街道邊不免會成為壹些人的方便之處，且又無專職人員專司清理垃圾，以致京師街道頗為汙穢。

街道旁的溝渠，更是藏汙納垢，穢氣觸人，溝渠壅塞，臭惡熏蒸。

這樣壹個大都市，人煙稠密，匯聚了帝國四方往來京城之人，繁囂雜處；京師街市上既多糞溲汙穢，街巷空地堆積的汙物成丘，蠅蚋蚊蟲滋生無數，每年壹至炎暑，虐痢瘟疫，便相仍不絕，時時有小疾疫流行，京師人也見多不怪。

但壹旦盛夏炎熱悶郁，導致時疫大起，其情景卻是異常恐怖，往往京城內外，壹人感之，全家以次傳染，人民競相僵仆死亡，以至有斷門絕戶，無人收屍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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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確定將有大疫發生？”楊羅沈聲問道。

趙小七也忙正容回答：“在我們竊賊行裏，因為要日穿百家，夜行千戶，對疫疾病患非常忌諱，所以疫疾將起時，也有壹些提前察覺疫疾征候的口傳心訣，可以讓我等在疫疾將生之時，早知趨避，預作防範。”

“這樣？看來要提前儲存壹些避疫的香料和藥物才是，這個等會兒再說。

掘地而入，就算妳找到那些金銀，能夠壹次搬運完畢嗎？妳得把妳完整的方案匯報，否則我不會同意妳在這個時候動作的。”

趙小七微微笑道：“堂主，我小七做事妳還不放心？簡單的說來，是這樣——首先要確定所有窖藏地點，估算每個窖藏儲藏金銀的數量和放置空間，接下來是針對每個窖藏擬訂不同的處理手段，譬如有的從地底或者旁側破入地下窖室，方便的就當即偷運出宮去了；不方便的就在地底深處另掘洞室，然後將金銀全數轉移到新的洞室，以方便我們再次進入偷運金銀，原來的地窖則以土堵塞填滿。以我的估計，這壹場大疫怎麽也得延續壹兩個月，時間足夠我們搬空地底下絕大部分金銀，而且還可以利用這次大疫，許多人家要出殯送葬的機會，逐步將所有的金銀轉運出京城去，改鑄後存入錢莊，或者直接采辦各種物資。”

楊羅細細琢磨了好壹會兒，說道：“看起來還是比較可行。這需要動用不少人手，上次營建秘道的幾員得力人手，我都調過來歸妳調遣。宮裏的原始營建圖式先借給妳看閱，好好的做幹凈些，不要把這事情搞砸了。”

“是。”

楊羅想想：“小七，妳不是要買壽材，還要請和尚道士嗎。順便支了銀子，把防疫藥材也都買回來。”

“好嘞！”

楊羅取了紙筆，琢磨了壹下各種藥物該采辦多少，隨即揮毫疾書，他以前走南闖北，對避瘟防疫的事項自然諳熟，幾個效驗的方子也是熟記在心，不壹會兒就列下了若幹物品藥料的單子。

趙小七壹壹瞧看下來，只見列有貫眾、升麻、大黃等煎服生用的防疫藥物，也有蒼術、木香、蜀椒、乳香、降香等焚燒避瘟的香料，還有雄黃、麻油、醋炭等物品，最後又專門開列了幾個驗方：

由乳香、降香、蒼術、細辛、川芎、甘草、棗等組成的‘避瘟丹’方，焚燒能令瘟疫不染，在空房內焚燒，可避穢氣；

由雄黃、鬼箭羽、丹參、赤小豆組方制成‘避瘟丸’，內服有效驗；

還有由人參等16味藥組成的‘神仙百解散’，扶正補氣，可辟瘟疫，治勞倦；

又有‘調中丸’藥方，由大黃、麻仁、枳殼、茯苓、芍藥、前胡、黃芩組成，食後飲下，微利為度，可辟四時疫癘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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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罷，趙小七咋舌道：“我只知道這避瘟丸、雄黃，在醫家常用來避瘟，想不到堂主居然這麽精通，莫不是以前做過郎中？”

“呵呵，見得多了，知道的就越多，沒什麽稀奇的。快去吧，先把那老太監知道的東西全部問出來，問完了那些窖藏地點，看看他還知道些什麽內廷的秘密。他壹定還知道其它很多東西。問的時候，註意周圍警戒，不要讓不相幹的人知道我們問了這些事情。如果不小心讓不相幹的人知道，記著全部滅口，不要手軟。”

“是。我這就去。”

“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