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顛狂心

雷瑾從未想過，在平虜侯府，在後院內宅，還會有人暗中窺伺他的去向。

而這暗中窺伺者，還是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壹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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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玄涵秋自從那日見過雷瑾對〈周易〉、〈黃庭經〉等書的朱筆註解之後，就很是坐立不安，就象發現了壹座無與倫比的寶藏秘宮，卻不能隨時進入采擷那些珍貴的寶藏，那種強烈至極的誘惑自然是令人心兒癢癢，不能自已。

她心裏清楚，雷瑾既然未對任何人透露過這事兒，明顯是不想讓人知曉，她也就不能明著向雷瑾索要那些寫滿了朱筆註解的書籍。

不過，她也知道，雷瑾公余，雖然經常在松柏書房讀書習字或者靜修養氣，但並不經常歇宿在松柏書房，所以她還是有很多‘機會’，可以將那些朱筆註解壹壹抄錄下來並整理成完整卷軼，反正松柏書房對她絲毫也不設防。

翠玄涵秋幾乎沒有什麽世俗的對錯觀念，率性而為，想到就做。她不會去想沒有得到允許就私自抄錄是對是錯；也不會去想窺伺雷瑾的去向，壹旦被發現，後果將是如何？她只是想到了這個事兒，就率性而為，要做了這個事兒。

但是，她需要窺伺雷瑾詳細準確的去向，她每壹次都必須在雷瑾重新回到松柏書房之前，不露痕跡地親手完成朱筆註解的抄錄。

雷瑾完全沒有想到翠玄涵秋會暗中窺伺他的去向，自是不疑有他。

翠玄涵秋便每日趁著雷瑾不在松柏書房之際，大模廝樣地在雷瑾的書房裏抄錄朱筆註解，反正雷瑾的書房裏不但藏書極多，而且筆墨紙硯也壹應齊全，全是上品，她也不客氣，筆墨紙硯壹概取自雷瑾書房之中。

抄錄之中，翠玄涵秋還發現光是被雷瑾朱筆註解過的〈周易〉，竟然就有七本之多，且每壹本的朱筆註解，其側重點都不相同，脈絡相連自成壹體，與他本朱筆註解的〈周易〉雖同氣連枝，卻又卓然有異，因此這七本朱筆註解的〈周易〉，闡發的武學精髓便顯得特別的層次博大，深宏精微。

這倒也不奇怪，壹則〈連山易〉、〈歸藏易〉、〈周易〉乃中華文化正源主根，〈周易〉後出轉精，集〈連山〉、〈歸藏〉之精而大成，本身就博大精深。不僅後起的諸子百家儒道墨兵各家學派深受〈易經〉的影響，而且後世不少江湖名門武林大派的上乘武技心法，也有不少是直接以〈周易〉為其武學根基的，譬如顧氏家族的秘傳上乘心法〈祖卦真解〉，就是以〈周易〉祖卦：‘乾’‘坤’兩卦為根底，所以稱為〈祖卦真解〉；而道門壹脈的諸多武技更是深受〈周易〉的啟發和影響。

二則雷瑾以臻至先天秘境的層次，以高屋建瓴之勢俯視諸般後天層次的上乘武技心法，自是眼界寬闊深遠，取精用宏，雖隨手拈來，亦覺是神來之筆。

翠玄涵秋還發現了雷瑾壹些與書籍內容完全不搭邊的朱筆雜記，譬如在壹本〈周易〉的最後壹頁，粘著壹張折疊起來的大紙，上面密密麻麻的朱筆小楷都是關於武當派秘傳絕技〈鷹蛇十三式〉最後三式的口訣、詳細註解、行氣運息圖譜、功架詳解圖譜等等。那些圖譜以極細極均勻的墨線勾勒而成，又用朱、墨兩色細線和圓點將詳細的真元內息的氣脈運行，標註得十分明白直觀，展現了雷瑾在書畫上深厚的白描功力，果然不愧是摹制贗畫宗師的手筆。

乍見此物，翠玄涵秋也嚇了壹跳，還以為這是雷瑾秘密弄來的〈鷹蛇十三式〉真傳秘本。這武當秘傳的〈鷹蛇十三式〉，前面十式，由於流傳時間久遠，雖然仍是克敵制勝的武當絕技，但其他門派也都已經有了相應的克制應付之法。唯獨最後三式，據說威力強絕，是〈鷹蛇十三式〉真正的精華，非其人不傳，非出家不傳，武當派真正能將〈鷹蛇十三式〉練全的道士，估計不會超過十人，江湖上也罕得壹見。畢竟前十式就已非常淩厲毒辣，如果要用到最後三式，那真的是只有在頂尖高手拼命的場合才可能壹見了。

翠玄涵秋直到看到角落上，雷瑾以朱筆記下的壹行小字：“可惜。未能有緣目睹武當高人施展最後三式，吾之推想是否有誤，尚待他日印證矣。”，這才恍然，這大概是雷瑾壹時心血來潮，推想出來的〈鷹蛇十三式〉最後三式。

但翠玄涵秋從這後三式的脈絡氣象，完全可以斷定雷瑾必定得過〈鷹蛇十三式〉前十式的正解真傳，否則沒有基礎，就是想要推想出後三式的秘奧，也是空中樓閣無處著手。

翠玄涵秋自是不知，雷瑾的父親‘功封壹等威遠公’雷懋，常年‘閑居’杭州威遠公府邸，養著大群舞文弄墨吟詩作畫的文人清客以示‘韜晦’，但除了這些文人清客，雷懋實際上還在多個別莊秘密收留了若幹具有奇才異能的‘客卿’。這些‘客卿’或是厭倦了江湖爭鬥，欲托庇於雷門世家，從此隱世不出的武技高手，又或是擅長毒藥、暗器、機關、陣法、偷盜、夜行、驗屍、醫藥、追蹤、匿跡、偽造作‘假’等各類身懷‘絕技’之輩，各門各派，三教九流，或正或邪，就是雞鳴狗盜之徒，只要有壹技之長，也能托庇於雷門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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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元老院破‘十關’而出的雷瑾，曾因為過於‘頑劣胡鬧’，被雷懋施以‘禁足壹年’的懲罰。

被‘禁足’的壹年中，無聊的雷瑾使盡手段，從那些文人清客和‘客卿’嘴裏，不知套出了多少不傳絕技，譬如摹制贗畫的本事，就是雷瑾拿壹壇沒有壹點名氣的鄉村土酒打動了壹位客卿的心，竟爾將其畢生偽造做‘假’，翻造贗品的心得對雷瑾傾囊相授。

至於少林、武當等各門各派的真傳絕技，連雷瑾自己都不清楚套出了多少，也虧得他博聞強記，過目不忘，都囫圇吞棗地牢牢記住了，但其中雷瑾真正下過壹番苦功的絕技卻並不是很多，畢竟雷家的家傳心法，司徒氏、令狐氏的心法已經占去了雷瑾很多精力，而且雷瑾已經嘗過貪多嚼不爛的虧，怎肯重蹈覆轍？

可以說直到雷瑾初晉天道，才算真正將其心中所記的各種心法絕技融會貫通煉為壹爐，走上了最適合他自己的武技修行路徑。只是雷瑾深隱密藏的功夫近年越發的高明了，棲雲凝清雖然也是當事之人，卻也不知雷瑾的修為已然晉升到天道層次，還只以為雷瑾突破了壹個武技瓶頸，武技上有了突飛猛進的進境而已。

翠玄涵秋也是識貨之人，她雖然不知這〈鷹蛇十三式〉前十式雷瑾從何學來，但雷瑾所推想的後三式，如鷹之淩厲，如蛇之刁毒，即使與武當正宗的後三式差異較大，也絕對是三式神妙淩厲毒辣刁鉆的劍道絕技。

因此，她毫不客氣的全部抄錄下來。

雷瑾以朱筆註解的華夏古籍其實不過十來種而已，要不是每壹種古籍雷瑾都反復作了幾次不同的朱筆註解，以翠玄涵秋揮毫草書，落筆快得象‘亂披風’劍勢壹樣的抄錄速度，可能不到壹天就抄錄完了。

也許翠玄涵秋是受到了陸贄的壹點影響，運筆揮毫便如運劍擊刺，奔放肆意的草書落筆如飛……

隨後的兩天，雷瑾公事卻又忙了起來，加上接見部屬、會議軍政事務，回到內宅的時間就不免晚了許多，於是雷瑾連松柏書房也不回了，便歇在了他處。

這倒便宜了在松柏書房瘋狂抄錄的翠玄涵秋，早早的把雷瑾已經完成的朱筆註解全部抄錄完畢，甚至還粗略地核對了壹下。

等翠玄涵秋施施然離開松柏書房，回到自己寢居的院落‘翠玄天’，就馬上埋頭於對抄錄的朱筆註解作悉心的整理。

以翠玄涵秋在武學上的見識學養，以及她已然達到的武學層次，雷瑾的朱筆註解其實並沒有什麽艱深難懂的，而且字數也不算非常多，但是就頗能啟發靈智，使壹些久思不得其解的武學疑難豁然得解。

其實雷瑾的註解務‘虛’多於務‘實’，是絕對不適合層次不夠的武者參詳的，若是才剛剛入門習武者，恐怕連雷瑾說的是什麽意思都不明白，簡直如聽鳥語獸吼了。

但是在翠玄涵秋這壹層次的武技高手眼裏，這每壹句朱筆註解都是金玉之言，大可寶貴。

翠玄涵秋最終將所有抄錄的朱筆註解連同原文壹壹整理出來，譽寫壹清，裝訂成卷，並壹壹命名。譬如〈武學初探周易秘註全解〉、〈武學初探道德經秘註全解〉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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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這六七天之內，翠玄涵秋從抄錄、整理，到壹句壹句註解悉心揣摩體會，完全處在壹種全身心的‘顛狂’狀態之中，極度之亢奮。

翠玄涵秋能將主修的‘峨眉刺’、兼修的‘亂披風’同時修練至顛峰極境，與她這種‘顛狂’狀態大有關系。主修和兼修的心法不分彼此壹樣強，這是只有翠玄涵秋才可以做到的事兒，為其他峨眉同門所不能及。就是棲雲凝清、倪法勝這兩位掌令，兼修心法也會稍稍弱於主修心法壹線，不可能真的並駕齊驅。

翠玄涵秋如癡如醉的揣摩體會著雷瑾所寫的每壹句註解，直到把她所整理過的朱筆註解全部牢記下來，並揣摩過壹遍之後，才稍稍的‘清醒’了壹點。

直到這壹刻，她才真正被雷瑾武學上的創見和卓識所折服。

驕傲的絕色尤物，因了崇拜在心中的滋生，這才真正的敞開了自己的心房。

翠玄涵秋的不‘正常’情形，這兩天終於被棲雲凝清註意到了，‘棲雲居’畢竟離‘翠玄天’並不是很遠。

棲雲凝清珊珊步入‘翠玄天’之時，卻不料翠玄涵秋這會兒正在練功房。

因為經常來往，棲雲凝清就徑直走進‘翠玄天’的小書房小坐等候，這小書房裏也有些詩詞歌賦、琴譜簫曲、小說平話、雜劇詞子之類的書籍，還有就多是印書館印刷的異域他國的詩詞、故事等書。文房四寶也備得齊全，墻壁上還掛著幾軸書畫，甚至還掛了壹幅西洋油畫，不過那畫面油彩卻是朦朦朧朧，又象煙雨空蒙的江南水鄉，又象壹場似醒非醒的幻夢，更似江南水雲樓那迷離恍惚的‘流光劍訣’，‘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的劍意隱隱約約在煙雨空蒙似醒非醒中搖來蕩去，這是雷瑾某次喝得半醉的信筆塗鴉。翠玄涵秋因譏笑雷瑾不識西洋油畫，故而特意將此畫‘收藏’，以作譏嘲雷瑾之‘真憑實據’，不曾想居然就此保留了下來，還堂而皇之地掛在了‘翠玄天’的小書房裏。

棲雲凝清對這些早就看熟了，很快引起她註意的是幾本線裝書卷，最頂上的壹本封皮上是翠玄涵秋那壹手肆意狂野的行草，書名赫然是〈武學初探鬼谷子本經陰符七術秘註全解〉。

“咦？”

棲雲凝清拿起來壹看，這才看到底下還有兩行小字：“帝國平虜侯註解”“峨眉翠玄涵秋恭錄整理”。

翻開書卷，棲雲凝清也很快被吸引住了，壹口氣讀完才罷手。

“哦！我說呢，爺這麽多天壹點動靜都沒有，還道是已經把這事忘了，原來有這麽厲害的壹招兒在這埋伏著啦！”棲雲凝清暗忖。

不過，棲雲凝清這是冤枉雷瑾了，這回雷瑾完全是無心插柳，他甚至都還不知道有這麽回事呢。

再坐了壹會兒，翠玄涵秋還未從練功房出來，棲雲凝清想想應該是翠玄涵秋又‘顛狂’發作，沈迷在功境之中了，這壹時半會怕是出不來，而且翠玄涵秋不‘正常’的原因，她認為已經找到，便順手抽了壹卷〈武學初探周易參同契秘註全解〉，自回‘棲雲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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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雷瑾推測中，韓、唐、邵三人若真要使‘回馬槍’，最遲也應該是在五六天之前。

但是雷瑾有時候也會百密壹疏，他的推測忽視了壹個小小的問題，雲南不是關中，也不是河隴。

這時候的雲南剛剛進入雨季不久，雨水其實還不算多，但是山林中就特別難行了，同樣的裏程，多花壹倍的時間，也未必就壹定能趕到。

又哪裏能如雷瑾所願，迅速而漂亮的使出“回馬槍”？象雲南這種崎嶇地形，這種綿綿雨勢，能使‘回馬槍’就不錯了，什麽漂亮，什麽迅捷都談不上。

雷瑾期待中的“回馬槍”，終於還是如了他的願，韓、唐、邵三人率領突圍而去的平虜軍殘部，奇兵突出，壹槍鎖喉，制了鎮南軍死命，門滄海、閻處士、谷應泰，還有門氏數員重要家將猝不及防之下全部被生擒活捉，整個鎮南軍立時潰散大半，余眾投降。

今兒收到了秘諜從雲南連續發回的烽火快訊，生擒門滄海的消息，令得雷瑾大喜過望，雖然這都已經是壹天之前的‘舊聞’了。

武威距離雲南實在太過遙遠，即使是這壹日夜可遠傳七八千裏之遙的‘烽火快訊’，緊急或重大的軍情也得壹日壹夜又幾個時辰才能傳到，軍府為此可是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才保障了這壹點。（註）

不管怎麽說，好消息令得雷瑾心情大好，這是雲南戰事壹大轉機。

晚上壹回到松柏書房，心情大好的雷瑾就聽丫頭說了，翠玄夫人在侯爺的書房裏看了兩三天書，從早到晚，飯都不記得吃，要人催呢。

雷瑾暗忖，本侯書房裏能有什麽書能讓涵秋看得廢寢忘食？而且她大可以拿回‘翠玄天’去看啊，何必非要在本侯的書房裏看？

雷瑾到書房裏壹瞧，好象什麽都沒有少，“到底什麽能讓她廢寢忘食？”

坐到書案前，雷瑾繼續註解那本還未註解完成的〈黃庭經〉。寫著寫著，雷瑾忽然之間想明白了：翠玄涵秋為什麽在自己的書房中廢寢忘食的看書了，肯定是因為自己這些朱筆註解！

只有翠玄涵秋這種層次的武技高手，才會明白那些朱筆註解是何等的難得珍貴，才會表現出特別的珍視。

武學層次與武道境界不同，同壹個層次的武者，在武道境界上可能相差極遠。

有壹個成語，叫做“夏蟲不可語冰”，這其實說的是層次，因為夏蟲從沒有達到‘冬天’的層次，所以妳跟它說‘冰’，妳怎麽說，怎麽譬喻，它也不會明白妳說的‘冰’是什麽，因為夏蟲所能達到的層次，還不足以讓它理解妳說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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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許多能在冬天生存的野獸，它們都達到了‘冬天’的層次，比如‘冰雪’，妳不說，它們也了解那是什麽，但是它們各自的‘境界’卻是不同的。獵食者如虎、狼、熊、鷹；被獵食者如野鹿、野牛，它們的‘境界’顯然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就‘冬天’這壹層次而言，它們又是處在同壹層次。

雷瑾默然半響，起身出門，吩咐壹個小丫頭道：“妳去娉婷苑，就對夫人說：侯爺說了，今兒要在翠玄天歇了，讓夫人過來壹塊兒吃晚飯罷。”

雷瑾這裏說的是內記室的高級女官右補闋江娉，江娉寢居之所即名為‘娉婷苑’。

小丫頭忙應聲而去。

“花真的是那麽好折的嗎？花上有刺，也有毒！這朵花甚至還有魔，心魔！”

雷瑾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