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5章 瓦罐

　　“哎呀呀……”斐潛梆梆的用手掌敲著龐統的肩背，壹臉嫌棄的樣子，“……這麽多年過去了，沒吃胖倒是吃瘦了！肯定又是挑嘴了！”
　　“啊呀，啊呀！我沒有挑嘴！我就這樣！吃不胖！”龐統跳腳大叫道，“還有，有妳這麽歡迎客人的麽？”
　　斐潛毫不在意，仰頭哈哈大笑：“哈哈，誰說妳是客人了？妳是我師弟！不算客人！”
　　龐統用手指著斐潛，顯然有些氣結的樣子，不過很快也就笑了，然後兩個人笑成了壹團……
　　笑了壹陣，兩人才緩了下來。
　　龐統擡頭眺望，只見大片連綿的莊禾低著沈重的腦袋，在阡陌之間搖曳，壹直綿延前去，直到遠方那小小紅色的城池那邊。
　　“秋獲將近了吧……”龐統走到田邊，打量著周邊的壹切，嘖嘖稱贊道，“了不起……真了不起，這麽多……這樣我也放心了……”
　　斐潛也站到了田邊，說道：“是不少，可是吃的也多……人倒是還行，就是這些大家夥，胃口真不是壹般的大……”
　　壹旁的戰馬似乎知道斐潛在說他，不滿的噗嚕嚕的噴了壹個響鼻，然後在地上刨了刨。
　　漢人的戰馬壹年四季都要時刻準備作戰，不像胡人大都只是秋冬交際的時候才發動戰爭，因此對於戰馬的飼料要求就更高，沒有大量的草料和豆類，根本養不起這樣的壹只龐大的騎兵隊伍。
　　若是平時飼養，青料也就罷了，壹旦開動戰爭機器，就必須大量投入草料豆料，否則的話，壹場戰打完，這些戰馬也就廢了。
　　“嘖嘖……真不知道這幾年，妳是怎麽熬過來的……不過看樣子，還算是不錯……”龐統將手袖到了壹起，袖袍綸巾在風中飄蕩，若不是壹頭壹身的塵土，倒也有幾分出世的氣度。
　　“……還能怎樣，壹邊裝大個，壹邊縮著頭唄……”斐潛撓了撓自家的戰馬腦袋，然後輕輕的拍了拍戰馬的脖子，說道，“都被嚇唬住了……”
　　龐統仰頭打了壹個無聲的哈哈，然後說道：“那是，誰願意拿玉章和瓦罐碰啊……說實在的，妳能撐到當下的局面……我都認為是個奇跡……”
　　斐潛挑了挑眉毛，說道：“哦？說說看，我這個瓦罐倒是想聽聽……”
　　“哼，”龐統也不看斐潛，從袖子裏面伸出了手，扒拉著手指頭說道，“妳剛來並州才幾百兵，不是小土罐是什麽？打敗了白波得了平陽能算什麽，好壹點的瓦罐罷了……就算是再敗匈奴鮮卑，又能算是什麽，有了些花紋的瓦罐而已……瓦罐易碎啊，若是這些年其中但凡有壹年……”
　　龐統向前面的田地嘟了壹下嘴，說道：“……不管是旱、澇、蟲，亦或是什麽，只要壹年歉收……縱然是滿身花紋的瓦罐，就是立刻四分五裂的下場……”
　　斐潛默然。
　　龐統這麽說其實也沒有錯。
　　“知道這些家夥，為何最終還是忍著沒翻臉麽？”龐統嘿嘿笑了兩聲，然後斜著眼珠子瞄了斐潛壹眼。
　　斐潛點點頭，冷笑了兩聲，說道：“當然知道，這些腐狗還等著分屍而食呢……不過真要動手，這些腐狗也舍不得……”
　　龐統不屑的撇了撇嘴，“妳那叫運氣！不過運氣這東西，可壹不可二！不過，算妳還聰明，沒有強留……那什麽……要不然我就根本不會來，只會在荊襄等著給妳留條退路……”
　　龐統繼續說著，就像是要將憋了許久的話壹次性都倒出來壹樣：“……要知道，並北也是屬於邊疆，而這些家夥，為了聲名，也不太願意直接向邊疆將領下刀子……要不然等他們上臺，總不能他們自己去守衛邊疆吧……所以妳這裏稍有出格的行為，他們能忍的，也就忍了……”
　　“……其次，他們也壹時半會顧不上……董王、李郭、種楊，沒有壹刻消停的……大漢啊……唉……所以妳這個破瓦罐就自然先放邊上了……”
　　斐潛默默聽著，其實他現在的處境和曹操有些相似。
　　曹操也是壹直到了幹翻了袁紹，天下之人才哄然壹下仿佛重新認識了曹操壹般，蜂擁而至……
　　當初楊彪到平陽的時候，擺明車馬要侵吞的時候，斐潛也是先忍著，然後采用策略而不是武力，就是這個原因。
　　早在漢靈帝時期，涼州和並州就已經是成為了後世所謂的“貧困州縣”壹般，脫離了中央的財力物力支持，便是什麽都談不上。
　　所以當斐潛在並北立足的時候，大多數人還沒有從幾十年的習慣當中清醒過來，都是認為並北這壹塊只要是沒有了朝廷的供給，也就翻不起多大的浪花。
　　在這樣的認知下，再加上斐潛的並北架構又是草建，說根基麽，就宛如蒲草，跟那些動不動就幾十年上百年的家族來說，自然是淺薄得很，因此大多數人都覺得斐潛雖然架子大，但是不穩固，隨時可能崩塌，因此只要在壹旁候著，等著斐潛垮臺的時候來撿便宜就是，又何必和斐潛硬碰硬？
　　在這樣的心理作用下，斐潛周邊的士族，包括楊彪在內，起初都是不怎麽在意的……
　　不過，現在便有些不同了。
　　“弘農楊已在河洛募兵三萬……其中不乏甲士……”龐統淡淡的說道。
　　甲士，在漢代有特別的概念，不是所有披甲的都可以稱之為“甲士”。正常來說，按照漢律，上陣斬首壹級的，便可以從普通炮灰升級成兵卒，可以擁有壹套正式的皮甲，然後累計三級軍功的，才可以從皮甲變成鐵甲，也才稱之為“甲士”。
　　斐潛啜了啜牙花子，當壹個天下冠族家族全力暴兵的時候，確實很可怕。
　　龐統湊了過來，小聲的說道：“……還剩多少存糧？”
　　斐潛咳嗽了壹下，然後左右瞄了瞄，悄聲說道：“就剩兩三個月了……”
　　“哼……好吧，算三個月的……妳真心膽肥啊……”龐統唏噓了壹聲。
　　“嘿嘿……”斐潛笑了笑，然後拍著龐統的肩膀，說道，“妳說的大體上也沒有錯，但是有些細節麽，不太對……我這個瓦罐啊，也是有刺的……所以才不好下手……”
　　龐統歪著頭，想了想，也點點頭，說道：“這倒也是，砸了麽，太疼……所以只要不太礙眼，也就先當作沒看見就是了……不過麽，妳現在開始礙眼了知道麽？”
　　“哈哈哈……”斐潛大笑道，“……我不礙眼的話，妳也不會來，不是麽？”
　　龐統哼了壹聲：“先說好，我是客卿哈……”
　　斐潛聞言，收了笑容，認真的看著龐統說道：“就這樣還‘客卿’？”
　　“不然怎樣？妳又不是不知道龐公的脾氣……”龐統也是皺眉，“要不是家族裏面這段時間老有些人找上來，唧唧歪歪的，恐怕我還出不了鹿山……”
　　斐潛挑挑眉毛，似笑非笑的說道：“真的？我怎麽聽說是龐公新收了個弟子……嘖嘖，那弟子，人又長得白白凈凈，清秀可人，又是可謂聰明伶俐，學習更是舉壹反三，融會貫通……嘖嘖……然後麽，相比較之下，某人麽，要相貌沒相貌，要才能沒才能，所以啊……啊哈哈……”
　　龐統磨著牙，不說話。
　　“咦……”斐潛收了笑，盯著龐統說道，“看妳這樣，這是……真的了？”
　　龐統“嗷”得向天吼了壹嗓子，揮舞著拳頭，“那又怎麽樣，老子就是不服！老子就是要打敗他！”
　　斐潛正了正頭冠，然後朝著龐統拱手拜了壹下，說道：“抱歉。”
　　龐統喘息著，然後深深的吸了幾口氣，擺擺手說道：“呼……沒事，沒事……那家夥……真像個妖怪……”
　　“我幫妳！”斐潛拍了拍胸脯，說道。
　　“切！”龐統嗤之以鼻，傲然道，“不要！我要親自打敗他……”
　　斐潛楞了壹下，搖了搖頭，說道：“……唉，由妳，由妳……不過妳說是‘客卿’，我還真有些傷心啊……”
　　龐統也恢復了正常：“得了吧，看看妳現在的地盤在那？離著荊襄千裏呢！這還算是多少看在鹿山的情份上……五十名鹿山子弟，三百名甲士，不說其他，當下秋獲妳就能省不少氣力了吧……”
　　斐潛嘿嘿笑了兩聲。
　　龐德公在荊襄，其實和孔子有些相似，有教無類，周邊只要願意來求學的，龐德公基本上都會指點壹二，這也鑄就了龐德公鹿山的聲名。這壹次龐統前來，不僅僅是他壹個人，自然也帶來了壹些士族子弟，這些士族子弟大多都是荊襄人士，龐黃蔡家的都有，所以說也算是給予斐潛壹些助力。
　　“……另外……”龐統沈吟了壹會兒，說道，“……龐公說，妳的……計劃有些太大膽了……”
　　斐潛也沈默了壹會兒，才緩緩的說道：“……但是可以試壹試，不是麽？要不然妳就不會來了……”
　　龐統默認了，然後說道：“……龐公的意思，是等兩年，至少要妳這裏有些儲備了……”
　　斐潛嘆息了壹聲，有些遺憾的說道：“這麽說來，其實龐公也並不是……”
　　“這有什麽辦法？”龐統說道，“家族大了，都這樣……不過麽……”
　　龐統認真的說道：“不過麽，龐公很高興。我看得出來，龐公是真的高興……所以啊，我也真心希望妳這個計劃能夠成功……”
　　雖然方才斐潛提起龐德公的新學生的時候，龐統壹副暴跳如雷的模樣，但是現在，龐統卻表現出了另外的壹副樣子。
　　“儒家之人……”龐統悠悠嘆息道，“越來越不像話了……天地如此之大，何必呢……妳知不知道，已經有人開始說《易》也是孔子編纂的了……”
　　“哦？哈哈……”斐潛聞言，也是搖頭。
　　這個行為，真的和後世的棒子有些相似啊……
　　很多人誤以為易經就是周易，周易就是易經。其實是錯誤的，簡單的說周易和易經的區別就是從屬關系上的不同，易經包含了周易，周易只是易經的壹部分。
　　《周易》是周文王在坐牢的時候，他研究《易經》所作的結論。
　　而其後發展出來的諸子百家，涉及相關的內容的，其實也都是從文王著作了這本《周易》以後，開始發展下來的。
　　其實易經有三易，《連山易》，《歸藏易》，《周易》三本，分別屬於不同時期，不過現在連山和歸藏基本失傳。
　　“……這個事情，儒家之人幹了也不是壹次兩次了，”龐統不屑的笑了笑，說道，“……妳說，當發現拿別人的東西更順手的時候，還會努力去研究鉆研新東西麽？龐公也說過，儒家要是沒有出幾個爭氣的，就算是壹時間得勢，恐怕也就這樣了……”
　　“……其實好多人都有些不滿了……”龐統繼續說道，“不過呢，他們人單勢薄，說話也沒有人聽，所以麽……”
　　龐統轉過身，看著斐潛說道：“……妳的這個事情，確實是不錯……但是前提是，要等說話有人聽的時候……現在，有些早……”
　　斐潛點點頭，說道：“其實也不算太早，該準備的，總是要早壹些準備比較好……”
　　龐統瞄了斐潛壹眼，有些驚訝：“這麽說，妳已經開始動手了？”
　　“哈哈，還記得鹿山之下的時候，我們壹起討論的問題麽？”斐潛看著遠方，悠悠的說道，“我覺得有個地方不錯，所以就先試試，反正那個地方原本什麽都沒有，所以也不會有什麽阻礙……不過，現在，確實如同龐公所說，大面積的推廣，有些早……”
　　龐統眼睛亮了亮，說道：“陰山麽？到是個好地方，我要去看看……”
　　“行啊，不過，現在還是先回平陽吧……妳還沒有吃過平陽最新的菜式吧……”斐潛笑了笑，說道。
　　龐統切了壹聲，說道：“不說這個，差點忘了！咳咳，我告訴妳啊……龐公說了，妳搞得這些菜式啊，簡直就是不顧正業！讓妳少花點心思在這個方面上！”
　　斐潛肅容朝著南方拱拱手，表示聆聽龐德公的教誨，然後說道：“這麽說來……來人啊，回去傳話，就說不用準備什麽了，弄兩三個炊餅，備些涼水就得了！某師弟奮發有為，不吃這些細肴精膾！”
　　“啊？”龐統跳了起來，惡形惡狀的大聲吼道，“龐公說歸說，還不是每頓都要吃！龐公都吃得，為何我吃不得！我說妳要是敢短了某吃食，信不信某立刻就走！”